主题
美人刺
小椴
山中死士,死士三十,
拼却那项上头颅、颈中热血,
纵然是身成齑粉、魂魄无依,
也要换得那误国残民、只手遮天的侯爷性命。
悲只悲,
那侯府红颜,身成棋子,
心比黄连。
第一章 进府
1、绛唇
那一个计划的名字叫做"刺"。
每一个人都是一根"刺",每个刺客的手臂上都刺有这样一个字。那字不像刺青,倒像是用恨蚀出来的。朱公府中的绛唇已经听说过七次了,刺客也已死了七个,每一个都死得那么惨烈,惨烈得让她无法充耳不闻、置之不理。
否则,她该是个很快乐的女人。
朱公府中粉黛三千,朱公侯最喜欢的是谁?答案:绛唇。
南昌城富庶风流,而城中每逢赛舟夺锦,在最热闹的场所中最惹人注目的是谁?答案:绛唇。
如果绛唇还只是二八芳龄的话,她会为这一切感到很快乐很满足吧?但今年,她已经二十五岁了,二十五的女人是一个成熟的女人,这些天,她已经隐约地觉出身边这场泼天富贵中蕴含的不安。
那不安甚至爬上了她的左眼角,就在那里,岁月刚刚生起了一丝细纹。自从有了它的那一天起,绛唇就多了一分成熟女人的魅力。她原来一直不知道这种魅力从何而来,可拥有了以后,她才知道:她并不想要,真的不想要。
她本姓苏,朱公侯给她起了个小字,叫"绛唇"。
苏绛唇,一个美得浓郁的名字,一个美得浓郁的女人。
2、第八根刺
第八根刺刺来的时候,苏绛唇躲无可躲。她眼睁睁地看着那支剑像一根毒刺般地刺来,刺向她的咽喉,却没有人护得了她。
那时,苏绛唇正在城郊的"葛老茶馆"歇脚。她端着一碗碧螺春,那最为朱公侯赞赏的小小绛唇正撮成一个圆圈,轻轻地往碗里吹气,吹得盖碗里的茶团团地转着。她欣赏着那茶色,茶色碧青,青成一个春天。
两个轿夫歇在门口,六个侍卫坐在右首桌上,两个快刀护卫正站在她的左侧,一个侍女则在整理她在感业寺烧香时收到的符。
其他客人看见朱公府的苏绛唇在这儿歇脚 ,也就没敢进来,有那么两三个闲汉远远地看着。滚水灶前站着笑眯眯的店主葛老儿,他十九岁的孙子小再正在旁边劈柴。门口有一棵新栽的白杨,白杨很小,根下全是新土。
这是个清晨,苏绛唇昨夜宿在感业寺--感业寺是朱公府的家庙。清晨的一切似乎都是清新的,有生机的,包括那棵白杨。
就在那时,那棵白杨根下的新土激溅而出,飞溅的泥土中,一支闪着毒光的剑直刺向苏绛唇的咽喉。同时,乒乒乓乓声四起,苏绛唇身边所有的人都遭到了密如阵雨的暗器袭击,桌倒、椅翻,刀剑迸火。
那一剑不停,直向苏绛唇刺来。
苏绛唇觉得时间就在那一刻静止了,这是第八根刺,第八个刺客!她仿佛听到自己的耳环、珠佩在袭来的剑风中摇荡出风铃一样的声音,她苦笑了一下。那潜伏的危机终于显露出来,并冲着她来了!谁叫她是朱公侯最喜欢的女人呢?这是一场宿命,宿命中,她是为这场富贵陪葬的女人。
苏绛唇端着茶杯,静静地坐在那儿,迎接着这场宿命的终结。
3、葛老儿
如果不是葛老儿,苏绛唇美丽优柔的脖颈上肯定会穿出一个洞,如同被辣手折断的花茎。
苏绛唇静静地坐在那儿,苦苦地想着:为什么要让我为这场富贵陪葬呢?这场富贵不是我选择的啊。只因为偶然被朱公侯看见,被他接进了府,被他宠爱,就要注定毁灭我吗?我的美丽呀,难道是我的错?
她苦涩地一笑。
--他们都说我是个有内蕴的女人,但有谁真能读懂,我那虽出尘泥,偶陷富贵,但还是尽量一垢不染的心?
苏绛唇没有想到,就在她在心底对她的命运叹息的时候,她的眼前已爆开了一蓬沸腾的水花。冒着白烟的沸水,猛地泼了开来,腾腾热气中,那根"刺"被阻了一阻。
是葛老儿在关键时刻泼出了一大锅沸水。
只需要这一瞬,苏绛唇的护卫就已缓过气来,开始发动了。那些助攻的刺客倏然隐去,只剩下场中这一根"刺"。他们什么都算计到了,就是没算计到葛老儿手里的那锅沸水,所以,苏绛唇被救,计划失败,别人已撤,独独那根‘刺’被截了下来。
朱公府的快刀护卫都是千里挑一的好手,那根"刺"知道自己已无幸理,他惨笑了一下,猛然回剑,一剑就向正笑眯眯地看向苏绛唇的葛老儿刺去。
4、没有脸的人
葛老儿死,死得很安详。他是个好人,本本分分的生意人。他之所以这么安详,是不是因为他用他平凡的生命换回了一个极美丽的女人?
那名刺客在杀了葛老儿后,与六名侍卫杀在一起。他临死反扑,极为骁勇,连斩了三名侍卫。最后是苏绛唇身边的一名快刀手瞧准时机出手,只一刀,那名刺客肩背皆裂。
临死前,那名刺客冲苏绛唇怪异地一笑,然后他的脸就望向灶边那个吓傻了的葛老儿的孙子。然后,他用尽最后一掌之力,劈翻了灶上的另一个水桶,一桶沸水全浇在了他的脸上。一时间,他整个人被裹进了浓浓的白烟里。
烟散去,一名侍卫上前揭开他蒙面的黑布,他的脸被烫肿烫烂,布揭下来时已经看不到他本来的面目。侍卫捋起他的衣袖,肌腱鼓凸的手臂上,刺了一个"刺"字!
还是"刺",这第八根"刺"依旧是一个没有脸的人。
5、公侯之怒
朱公侯大怒。朱公侯之怒,是诸侯之怒。诸侯之怒,伏尸九姓,流血百步。
这已经是第八根刺。其中三根,是刺向朱公侯。朱公侯一向防备周全,虽然他自己没事,但却折了他五名护卫,全是好手。其余五根,则是分别刺向他的爱姬、名马、古玩、外宠。其中,古玩阁已被焚之一炬,阁中都是朱公侯最喜爱的珍宝;名马"的卢"也随之被杀。
杀马的是一个冒名的车夫,左护卫当场就抓住了他,可他却往自己脸上打了一把毒砂,他的脸登时成了一个筛子。所以这一根刺,没有容貌。
焚古玩阁之人,临死前用一把火烧毁了自己的脸。所以这一根刺,仍没有容貌。
杀"杨柳楼"朱公侯外宠的人,在重围之下,自用镪水毁容。
最惨烈的是那三个刺朱公侯的刺客,他们都是高手,但他们都没有得手。他们用他们的血让朱公侯很吃了一惊。朱公侯本来想要活的,但他们在自杀前都用匕首活活割烂了自己的脸,其中一个,更是一剑将自己的整个面目削了下来。这情景,让为朱公侯掌刑且一向以心狠手辣著称的刑房主管吴遇青都骇得双腿发抖。
这是什么样的刺杀,什么样的仇恨?朱公侯如何不怒?怎能不怒?
这些久已镇在他泼天富贵、翻江权势下的地下恶鬼们想造反了!他一怒之下,首先提升了公侯府的护卫总管,他在这一连串的刺杀中护卫有功;又贬了刑房主管,因为怯懦;最后痛斥消息头目,还杀了护卫不力的右护卫王颜。
公侯已怒!朱公府登时一震。
朱公侯还做了一件小事。葛老儿护卫苏绛唇有功,不幸身死,只留下一个小孙儿,他应苏绛唇之请,把那葛老头儿的小孙儿小再招进了公侯府,就放在苏绛唇的院中当差。
这就是诸侯之怒。他要让全南昌城都知道,朱公侯已经动怒!
第二章 垂青
1、两个名字的女人
公侯动怒,
绛唇寂寞。
缇骑横出,
朱门紧闭。
朱公侯知道苏绛唇的寂寞吗?他不知道。那么有谁知道、有谁在乎这个有着两个名字的女人的寂寞?
她的一个名字叫做"绛唇",那是朱公侯恩赐的--
"绛唇、绛唇......",朱公侯的声音在华堂盛筵上、帘幕低垂时、歌舞方浓处、桃红柳媚中一声声地叫着她。他宠她,于是,"绛唇"这两个字也就时时在朱公府的上空响起,引来无数人的艳羡与蛾眉的嫉妒。
只是,没有人会注意到苏绛唇的妩媚中暗藏的无限疲倦与寂寞;只是,另一个名字久已无人叫了--
苏绛唇叹了口气。
"绛唇、绛唇"。朱公侯的声音在鱼水欢浓、衾枕堆叠中响起。苏绛唇只是静静地听,朱公侯永远不会知道,那时,她的心冷静得当他叫的是另外一个女人,是那一个十三岁进府,被他派教师调教得歌舞双绝,然后偶然遇到他,就被他留了一宿,然后再遇时惊艳,赐名"绛唇",以后拨了一个院落单住的女人。
梦后楼台高锁,
欢醒帘幕低迷。
朱公侯在极欢娱中睡了,发着轻鼾。那时,苏绛唇总是一直睁着眼,他们上床常在午后,她睁着眼直到日落。
那个叫"绛唇"的女人真的是她吗?她问自己,她听到心底深处有一个久被拘禁、未曾释放的自己在哭泣,那个十三岁以后就没有机会长大的自己在哭泣。
于是,在这寂寂的夜,在柳边花外,苏绛唇在月下沉思。任那单衣薄衫在凉风中习习舞动,她只努力地想听到冥冥中有一股力量把她的另一个名字提起:
--若妍、若妍......
是谁在这样喊她:"若妍、若妍......"
苏绛唇的两滴泪滴下来,滴在风声水声里。
2、小再
小再的人就像他的名字,毫不出色。但如果你仔细地看下去,看一看这个十九岁的男孩,你就会有一种"惊艳"的感觉:那么单稚的鼻、孤傲的唇、清凉的双眼、斜挑的眉......
你会看到一种秀--骨秀。
骨中的秀。
但再往深处看呢?
小再分在苏绛唇的院中做栽花、洒扫的工作。从他来后,花儿虽没有更艳,但叶儿却生长得更恣肆了;鸟儿鸣叫得也并不更多,但飞舞得更活泼了。他很少说话,但风怕他寂寞,有意和他嬉戏着,撩动他的衣衫,吹乱他的头发。他的眉在风中,一抹如山色。
这是一个孤独的孩子。
没多久,上上下下的人都对小再的印象很好,在他们看来,他是一个毫无侵犯性的人。朱公府中这样的人不多。
平时,小再就像是一抹看不见的空气,每个人都知道他在,但每个人都不知他在哪里,每个人都不觉得他讨厌,每个人都对他没有意见。
小再就住在苏绛唇的院落,那个院子叫梨花院。
(她走进花房时,花房内满是被竹帘筛得匀整但又被花叶弄得斑斓的月光。)
3、怜惜
苏绛唇把小再视为一个小弟弟,毕竟,他是因为她而失去了惟一的亲人。她的心底是孤独的,也情愿有这样一个弟弟。否则,那晚的花房她就不会进去。
她走进花房时,花房内满是被竹帘筛得匀整但又被花叶弄得斑斓的月光。小再很甜很乖地睡着,被子老老实实地覆在他身上。苏绛唇微微一笑,这时,她看见了他露在被子外面的一只脚。
月光下的脚。
苏绛唇想给他盖上,脚凉了很容易伤风,然而她忽然愣住了。
那只脚好瘦呀,清拔的、稚弱地伸在那里,一只拇指微微翘起,上面是那么瘦硬的腕,它白皙地露在被子外面,像在诉说着什么。
怜惜,像一条虫一样爬进她的心底,找最柔弱处咬了一口。
苏绛唇猛觉一痛。
--心痛。
痛中有一点幸福的感觉。没有人能够躲开这感觉,尤其是女人。
第三章 死士
1、尸刺
那个刺客是被抬进朱公府的。
一大清早,朱公府的家人打开外宅的大门,就见他站在了朱公府的大门前。他说:"我来下书。"一个家人慌忙进去禀报,另一个留在门口的家人就看见他掏出了一颗药,一颗青色的药丸,一口吞了下去。
然后,他就僵直不动,他的脸上仿佛笼上了一层淡淡的青色。
朱公府的侍卫出来招他进去,他却不言不动。直到侍卫很小心地碰了碰他,才发现他的肌肉已僵。这是什么样的毒药,竟有这么烈的毒性,片刻之间,就让人的肌肉僵直,而人,却是站着死的。
在仇人面前,即使死,他也要立着,于是他被横着抬进了朱公府。
"百丈厅"中,朱公侯的脸铁青。这是第九根"刺",第九根"刺"下的战书只有莫名其妙的几句话:
东山猛虎食人
西山猛虎不食人
南山猛虎不食人
北山猛虎食人
无抬头、无落款,朱公侯不懂,他的手下也没有人懂。
刺客的脸已变得透青,这是第一个有脸的人,但却是青面。朱公侯一怒,拔出佩剑,一剑就向那具尸体扎去。公侯府总管尉迟罢忽叫了一声:"小心!"
但已来不及,那一剑刺中,刺客身上就溅出了一蓬青血。朱公侯一愣,下意识一避,衣袖挡脸,尉迟罢又叫道:"他服的是‘回天九五还阳散’!"
话声未落,就见那第九根"刺"一偏头,一口咬在了朱公侯腿上,齿深及肉。朱公侯痛叫一声,疾退。他一退之下,竟然拔下了刺客的两颗牙。那刺客却似不知道痛,一跃而起,拔出还插在自己身上的"公侯剑",一剑就向朱公侯刺去。
刺客的眼是直的,手是直的,腿也是直的,没有人能形容那一剑之疾。朱公侯接得下,可他不敢接,他杀人万千、屠族九姓,却没见过这从地狱中复活的"尸刺"。他一躲,那剑太快,已刺入他身后一名侍卫的心脏。那侍卫连叫都未叫一声,脸就青了,中毒,身亡。
尉迟罢这时出手,一掌劈向刺客的天灵。于是,第九根"刺"天灵骨尽裂,神仙难救。
朱公侯觉察到一股麻痒正从他的腿上升起,他感到自己的脸正在变绿。尉迟罢割开朱公侯的裤管,张口吸去,他感到朱公侯的身子在轻轻地颤。朱公侯怕的不是毒,而是怨,那拼以尸刺只为咬他一口的怨!
2、唐门与忍术
"这‘回天九五还阳散’是唐门的。这种毒药在世上很罕见,唐门中人极少用。它除了让服者立死之外,别无大用。而唐门让一个人死的方法太多了,他们最想的是让一个人怎样半生不死。
"这种药一旦和扶桑忍术结合,掺以大定禅力,就会产生一种奇异的作用。以扶桑忍术之龟息,封住服药者口、鼻、身、眼、意,再服以‘回天九五散’和大小‘还阳丸’,服者立死。但他的人虽死,却犹有一念不死--服药前他最恨最切的一念。
"所以,服了‘回天九五还阳散’的尸体是绝对不能动的。这药见血而发,催动死者生前的最后一念,你一剑刺下,药性就已发作,发作后,那死者就有一霎之生机,也就有了一刺之机。
"这药太过霸道,用此药者,需三个月内不言不语,无情无欲,修以大定禅力,几乎没有人肯下这么大力气去谋刺一个人。"
尉迟罢一口气说到这里,心中顿觉空茫茫的。他随朱公侯起自草野,心里最清楚,这堂皇气派的朱公府其实是建立在一堆堆白骨上的。富贵豪雄之下,是一片白骨支离。
但十九年了,自从十九年前,朱公侯谋杀掉最后一个对手之后,这富贵就越来越盛。富可压人,贵可镇邪,他们早以为这堂堂大宅已经把所有的冤魂野鬼都镇压住,所有的旧冤都已深埋,所有的白骨都已枯朽,但是......尉迟罢的心里止不住地打了个冷战。
"山中死士,死士三十",这一句绕口令在第九根"刺"被折断后,终于为消息头目令狐于探得。
--什么是山中死士?
--什么又是死士三十?
在朱公府外三十里处有一片荒山,那座山上满是荆棘,据说那就是死士三十的据点。
3、药方
朱公侯不怕毒,他的总管尉迟罢就是用毒的专家。
他这一次毒中得不轻。尉迟罢给他开的药方是:空心草一片、五味子十钱、甘草九叶、巴戟天一味,空腹十天,无欲而服,服时腹痛如绞,每十天一副,九副药乃罢。其间:忌光、忌荤、忌七情、忌房事。三月乃足。
朱公侯忍得,他冷冷地想:大定禅力、忍术、唐门之毒......只这三样,这三十死士,就已不可小觑。
不过,这些并不可怕,可怕的却是消息头目令狐于的另一番话。他看了死者下的书,说:"这信并不是下给公侯您的。"
朱公侯一愕。
令狐于冷笑道:"他这是为了传话给一个内线。他们可能没有办法联系到那个内线,因为任何联系方式都会有漏洞,会给那个内线带来危险,而那个内线对于他们可能十分重要,所以,他们选用这种壮烈的方式传信。这样的消息,只要是公侯府的人,就不可能听不到。那个暗线就会按着他们原定的计划行事。问题是,我们无法确定那个内线是谁。"
朱公侯阴着脸听令狐于的话。令狐于呈上一只白鸽,鸽足上有一只空管,空管中足以装一个小纸条,看来令狐于逮到它时它已经完成了任务。
令狐于说:"鸽子是府中的。"
朱公侯缓缓地接过那只鸽子,他在沉思,十指不觉用力,他只用了很小的力,就已把那只鸽子活活捏死。然后他缓缓道:"府内府外、前宅后宅,加上内外三十四院、文武九堂,所有翎毛之类,从今日起,都给我--斩。"
4、花锄
朱公府内再也没有鸟叫,梨花院落一片空寂。
更寂静的是苏绛唇的一颗心。
将近秋天,小再进府刚半年,廊前的鹦鹉已被他调教得会叫"苏姑娘"三个字,还有那一对白鹤总在那水池中乍乍习舞,院外的野鸭已经习惯了小再的投食,但仅仅只一个时辰,朱公侯一声令下,便什么都没有了。
她想起那天,她有事去前堂,恰巧看到朱公侯捏死那只鸽子和鸽子眼中最后的余光,那一点哀弱的、无望的、扑朔的光。她回来后就俯在床上痛哭,她救不了那稚嫩的小生物!而那曾抚过她的颈、她的胸、她的腰的大手,就那么轻轻地、轻轻地捏死了它。他不是说她的乳房也是两只怯怯的鸽吗?她一想到这儿就觉得全身战栗,它们是一对鸽,头上还有两个一经激动就硬硬的喙,--但它啄不开那厚重的强加其上的命运之手、权势之手的揉捏。
苏绛唇又一次想起她刚进府中的情形。
那时,她种了一圃花,很茂盛,远比别处的花都茂盛。那年苏绛唇十三岁,她好高兴呀。每到晚上,那花间都会有荧荧之火,很美、很艳丽。她渐渐怀疑是土壤的秘密,这块土下,一定有什么宝物。有一天,她悄悄用一支小花锄去挖那土。土下三尺之处,尽是嶙嶙白骨!
门忽然被撞开。
苏绛唇一悸:"谁?"
是朱公侯。他拍拍苏绛唇的脸:"美人儿,我有三个月不能来了。这三个月,我要忌房,你可能会变得很寂寞。"他的眼中含着笑意,这是他养的女人,他喜欢宠她一些,他们有过好多好多的床笫之欢,她是被他征服的猎物。朱公侯这么想着,他在笑,但眼光落到别处时,那笑意之下,却全是睥睨。三个月,三个月之后他应当把一切都解决好了,富贵依旧是他的泼天富贵,而白骨--
有谁听说过复生的白骨?
5、山中
山中,有人在密议,在密林遮天、荆棘满地处密议。
一人问:"债已放出?"
一个老人点头:"收不收得回就得看天了。"
二十几个人都抬头看天。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但你总要睁一回眼吧?只睁一回。
"老九已成功?"
那老人又点了点头:"他是条汉子,临死前咬了朱公侯一口,牙都种在了朱公侯的腿里。这是忌体之毒,朱公侯起码三个月内不能行房事。"
"我们要的就是这个,可以行动了。"那声音干硬,无背景,无特色,只有直直的一线,那是恨。
那是山中的一片刺--山中死士,死士三十!
第四章 幽欢
1、厨房里的炸弹
朱公府里的什么都大,连厨房也大。不大的话,如何供应那食客千余、粉妆十列、僮仆无数、骄主一人?
南昌城里议论纷纷,几乎人人都知道朱公府出了事,否则不会对菜农检查得那么苛刻,不会要亲眼看着每一头活猪被宰,不会连"清水源"那口井也派上侍卫把守。但没有人敢说,人们只有在关了灯后说,悄声地说,害怕地说,兴奋地说。
结果,朱公府的厨房还是给炸了,而且是在给朱公侯熬的一锅准备寅时喝的杏仁粥里炸的。炸的声音不大,但也不小,一府皆闻。然后,朱公府四处遇警,一座黑压压的公侯府在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仿佛已陷入风雨飘摇中,不知来了多少敌人。
没有人相信朱公府的地会晃,就算泰山崩了,都没人相信朱公府的地会晃。这一轮袭击果然被击退。
但这天,朱公府的家人走在那平整的公侯府内院,走在金砖上,走在汉白玉桥上,走在"固若金汤"四个字的大牌匾下时,心中总觉得地如波浪。而他们是浪里的小舟,浪太大,舟太小了。
2、相濡
苏绛唇很害怕。
三天后,朱公府第二次遭袭,梨花院冷冷清清,并没有厮杀声传来。内院太深了,外院的声音传不过来,但苏绛唇还是感觉到了。
因为静,她全身止不住地抖。院子里忽然扑通了一下,她不知道这声音来自何处,手一松,"咣啷"一声,手里的一只玉碗落了,碎在廊前。她又想起了"葛老茶馆"中她面对的那一剑。
这些天她总在做梦,永远的恶梦,梦见整个朱公府在晃啊晃;梦见自己长了一双可怕的慧眼,看得见地上地下、密室暗室里锁住的那么多的罪恶与恐怖--内堂秘道,全是龌龊;而地下,那么多白骨一根根地支离起来,朽朽的、颤颤的,居然摇动了重如万均的朱公府。她常常会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身子抖颤--这场泼天的富贵要倒了,而她呢,她只是一具要陪葬其中的、后人视之为妲己褒姒的艳尸,可能连她们都不如,连名字都不会留下。
她不是怕死,她怕的是空,怕活了二十五年,只活了一场空!
......碗声清脆,在地上溅成几瓣,一双手臂却从她身后伸来,坚定地、胜韧地、不容她回避地、给她以极大安慰地把她拥了起来。
苏绛唇的身子抖得厉害,待慢慢不抖时,她缓缓回头,看是谁那么大胆,给了她安慰。
是小再。
小再的脸在暗影中发着光,他原来不只是一个小弟弟,他有他的强韧,如他伸来的臂。苏绛唇像第一次认识这个男孩,在这一场大乱中,天下震荡、瀚海枯竭,她觉得,他们是沙土中相濡以沫的两条鱼。
2、围袭
第二次围攻是这样的。
那一天,在菜场买菜的朱公府陈中被一刀割断了喉咙,杀他的是一个卖肉的屠夫。
朱公府的快腿张云在跟踪了一个金铺掌柜两天后终于证实了他的怀疑:那人是"山中人"。但一枚金条却永远地嵌入了他的脑海,他永远也没有机会说出他看到的一切。
朱公府在城外的家庙感业寺着火了,这里供着朱公侯几代祖先的灵位,朱公府祖亲八代的牌位也有人敢烧,这个天真的翻了!
还有一役发生在朱公府门前,那一刻,在门对面的街边,几个歇担的挑夫和正做他们生意的卖米粉的人忽然都抽出了刀,他们一出刀就杀了六个门口的侍卫。侍卫反抗,他们留下了两具尸体,然后撤!
一切发生在同一时间,不同地点,然后,一切人都撤,有计划地撤,朱公府的人那么迅捷的反应都来不及,但还是有一人被追上。
那人举刀,引颈,自裁。
朱公府的人骇然变色!
3、身子不抖时,心在抖
苏绛唇不想听到这些,但这些消息总是不时地往她耳朵里钻。没有人觉得有必要瞒她,她是朱公侯最喜欢的女人,人们都要讨好她,而在一个大系统内,讨好一个人的方式就是给她消息。
这些消息却让苏绛唇怕,惊怕。她现在惟一相信的就是她的那个小弟弟小再。
小再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小再,他的清韧、他的澄澈、他的冷静都变得更加坚挺,他在听她倾诉。那天,苏绛唇终于第一次告诉了小再她在花圃中挖出白骨的事情,说出后,苏绛唇觉得舒服了很多。这个秘密在她心里越酿越怕已经好多年,说出后,就轻松多了。
她头一次对一个人说了这么多。这么多年,她看到、听到,但必须装作没看到没听到、甚至生怕说梦话泄露出自己曾经看到与听到的那些东西,那些血的、脏的、硬的她永远消化不掉的东西,终于可以向一个人诉说。
公侯喜欢她,但她知道,公侯更喜欢一个眼里只有绫罗、歌舞、美酒、古筝的美人,而不是一个能看能听的女人。她明白这些,所以她才能专宠这么久。
她说起那些时,小再一直坚定地握着她的手。这么多年来,她终于第一次感到有一个人是真的和她在一起,在听、用心地听,在陪伴,在叹息,在那么认真地听着她的呼吸。
每一次叙述都越来越长,长到两三个时辰,长到黎明。每一次苏绛唇都在轻轻发抖,小再会用一双清韧的臂把她拥起。
终天有一天,苏绛唇发觉,她的身子已不再抖了。
开始抖的,是她的心。
5、刺公侯
一清早,初冬。
南昌城钟鼓楼楼顶忽然悬起了一支旗杆,杆上一匹白布,白布上只有三个大字:
刺公侯!
所有看到的百姓都觉得胸口被重重地擂了一拳:
--刺公侯!
这场刺杀已到了最高潮的阶段,三个月内,已达到八次。每一次,都不同。
三十死士抛尸已达十三具。但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下一次,会是如何,从哪里下手。
南昌城所有的喧闹都已停歇,所有的繁华已沉入睡梦,人人都在等着一个结果,南昌城登时被一股阴郁的黑色笼罩。
黑色的街道上,悬了一幅白布,白布上面只有那浓烈的仇恨--
刺公侯!
6、痛,情愿你轻轻地一刺
那幅白布的事儿苏绛唇立时便知道了。知道后,她返身入院。院内冬景初至,一切都是淡白的,树也秃了,枝干瘦净。
她沿着鹅卵石小径进舍,舍内清洁,枕簟含凉。
侍女不在这院内住,苏绛唇爱清静。她点燃一炉香,要用香把那混乱的世事隔开。她走进内室,关门,往床上躺了一躺,就听见有人叩门。
她微惊,那声音似叩在她心上,"砰砰、砰砰",她甚至能幻想出那叩门的手指。她站起,走到门前:"谁?"
没有人说话,镂花的门上有个人像映在纸上,那是小再,清韧的小再、削挺的小再、梦一样的小再。
她靠着门,她不能开,也不敢开。她低声说:"你走!"但声音是那么地无力。
一只手指轻轻一刺,刺破了门纸,无比真实地伸了进来。苏绛唇望着那手指,心的闸门如潮涌般打开--这是真的,这只手指是真的,哪怕这混乱的世界对她已全无意义,但这长的、有着体温的、孤独的手指是真的。
门打开,爱有时只是那轻轻的一刺。苏绛唇躺在床上,衣衫尽解,这是个淡白的冬,好冷,但他是热的。
小再是热的,他把热积成了一点,要把她唤醒或化开,那热硬硬地刺入她淡白的虚空,像一滴血色滴在了百合的花瓣,红色立时浸了开来。她振动了,那热散开,流入她四肢百骸,虽然她曾经历过无数次,但这热与以往的都不同,不再是单纯的肉体,而是有精神有活性的,与以往那僵死的床笫全然不同。
苏绛唇觉得自己的心都热了,她活了过来。她抱住小再,她爱这场动乱!爱它,因为它给了她这场幽欢。
--能成比目何辞死?
只羡鸳鸯不羡仙!
第五章、灭门
1、种情仇
苏绛唇脱力,感觉到小再在她身上也痛苦地轻轻一颤,仿佛完成了他的一场宿命一般。
那一颤,伴随着一缕喷射,苏绛唇觉得有什么东西种在了自己的身子里,让自己的生命从此充实。小再很累,有一种感激从苏绛唇的心底升起。
她爱这个男人,爱到了骨髓,他爱不爱她呢?她想问他,她以前不是这样"无聊"的女人,会问这种无益的问题,但这一刻,她想问他。但小再已睡了。
苏绛唇看着他的睡相,眉峰还皱着,唇角有一丝苦笑,她也微微笑了,心底里面,一场欢喜一场乱。真乱!
以后的好多天,他们快活得像神仙。没有人打扰他们,也没有人注意他们。他们是大乱中躲在岩穴里的两只鸟,公侯府中,所有的人都像惊鸟一样乱飞乱撞着,只有她和他,在窝里梳理着自己的羽毛,互相温暖。
苏绛唇已忘了身外的整个世界,这一生,她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几天。
但她也有了许多对爱的无法把握,她越来越多地看到小再在沉思,在不快乐,虽然他从来没有和她说。她好想永远留住小再的人,但,可以吗?
那样的晚上,她与他赤裸相伴。她爱问小再的过去,可他只有一句黯然的回答:"很小的时候,我的家人就被仇人杀光了。"苏绛唇黯然,她不再问,不再提。
苏绛唇的心事渐渐多了起来:小再到底爱不爱她?有时,她觉得是爱的,床笫间的温柔,衾枕中的呢喃,那是不假的;他是处子,而她不是,这都是假不了的;可为什么,有时,清早醒来,她身边已空,她起身,便望见庭中他清韧的身影。他像有很多过去,很多要做的事。于是有争吵,虽然多是她挑起的,也多是她结束的,相爱的人啊!
2、爱别离
那个消息不该传来。
"山中死士、死士三十"要发动迄今以来最重要、最猛烈的一击。听到这个消息时,葛小再一下从苏绛唇的身边站了起来,神色间充满痛苦。
苏绛唇看着这个男人,他的身上有了那么多让她看不清的东西。
小再痛苦地道:"这是自杀性的攻击。"
苏绛唇是个聪明的女人,爱只能让她蒙蔽于一时--这个消息是令狐于的小妾告诉她的,那么,朱公侯不可能不知道。如果朱公侯知道,三十死士却不知道,江湖之中,两军对决,‘不知道’三字意味着什么?
--死!
苏绛唇轻轻叹了口气,虽然她是朱公府的人,但她隐隐地站在三十死士这一边,他们的酷烈果敢、刚毅决断已令她动容。虽然他们想杀过她,但是他们给了她这份动荡,给了她一个机会去爱。她看着小再,他为什么会如此动容?那一瞬间,她想明白了很多,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激情浓烈的夜晚她也化不去他身上的冰冷。
他说他从小家里就遭灭门,以前苏绛唇陷在爱中,没有想,但现在,她忽然想到:是谁灭了他那一门?不要告诉我是朱公侯,不要告诉我你跟我在一起不是为了爱,只是为了做一根隐藏的刺!
苏绛唇用力地用牙齿咬住唇角,她不会说出她的怀疑,无论如何,她爱他。齿印微白,点在那一抹苍艳的红唇中:"准确消息,明日午时、二刻、从西北角门入、再入千户门,攻百丈厅,这是他们的计划。据说三十死士仅余十七,他们会全力攻入。"苏绛唇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说得那么详细,小再,如果你是那其中的一员,你一定要听仔细。
那一晚,他们爱得很热烈,醒来时,是二更。苏绛唇睁着一双清亮的眼看着小再,说:"你走吧。"
小再一愣。
苏绛唇苦笑了下,她不会说出她看破的一切,她低着头,低声说:"明日一战,朱公侯会胜的。他三个月的忌房期明天就满,他可能会来,可能会知道这些,我不能害了你。"
小再咬了咬嘴唇,寒白的唇上咬出一抹孤红,他没有说话。月以枯蕉之影映上纱窗,曾经那么绮柔的开始,只能面对这样一个苍凉的结束吗?
苏绛唇走下床,她为小再穿鞋。他的脚好瘦,如第一次刺痛她时的那种瘦。她握着他的趾,不忍松开。鞋是她给他洗的,她真愿洗上一生一世。 但佛说:爱别离--爱既然与别离紧紧相连,就让他走吧。
小再站起,他紧闭着唇,闭成一抹孤傲。苏绛唇送他到门口,梨花院落不再是原来的那个梨花院,一院的枝柯碎影。苏绛唇忽然说:"抱抱我。"
小再回身,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热力抱住她,双臂箍得她直欲窒息。苏绛唇说:"我有最后一个请求。"
小再轻问:"什么?"
苏绛唇轻轻盘弄着小再的扣子:"叫我若妍。"她要用情人的一声呼唤为自己招魂,为那个十三岁的一直躲在她心里哭的小女孩招魂,只要这一声,她的魂就可以飞出这一直闭锁着她的公侯府朱门,飞向辽阔,飞向久远,飞向永恒。
小再叫了:"若妍......"声比风轻,两个字在他唇齿间飘落,落在地上有如花开过。
然后,他走了。苏绛唇眼泪滴下,他,是三十死士的人!
3、你所见过的最惨烈的
朱公侯这一仗胜得容易,一切皆在他的算计中:午时、二刻、西角门。
但他这一仗也胜得惨烈,敌方一共攻进十七人,从西角门攻入。朱公侯府布置得极其周密,但刺客斗志之盛,无可摧折。
从西角门到垂花门,朱公府卫士伤折十一人,敌人伤折两人;从垂花门到千户门,朱公府卫士伤折二十三人,包括两名一等侍卫,但敌人也只剩下九人。这九个人还是从千户门攻进了百丈厅!进百丈厅时,他们一个个已浑身浴血,且只剩七人。但是,公侯府的消息头目令狐于被他们斩断一臂,护卫铁骑伤折十七!
这七人见到朱公侯时,朱公侯在百丈厅最深处,他用一道铁栅隔断厅口那七人的退路。他还有第二道铁栅,本可以生擒那七人,但他不用,他拔出了他的"公侯剑"。"三十死士"辱他太甚,他必须亲手重创他们,朱公府的威名才能重新重如万钧、稳如泰山地压住那些冤魂恶鬼。
朱公侯与尉迟罢一起出手。
(你所见过的最惨烈的!)
朱公侯不愧是高手,公侯之剑,以知勇为锋、霸道为锷、无忌为势、残暴为焰;尉迟罢也是高手,他一出手就是"尉迟三千","尉迟三千"就是暗器三千,千枚暗器如千千雨点向外洒落。
那七人疲惫已极,但他们一动就是杀手,毫不手软的杀手。"公侯剑"一动,就向一刺客口中刺去,那刺客躲之不及,任它穿腭而出,但他闭口,用一口牙咬住了那口剑,死死地咬住了那口剑。朱公侯一愕,大怒,带动死尸把另一刺客的流星双锤挡开,然后大叫一声,剑将那死尸的额颅削开,才破额而出。他挡回的流星双锤反弹回去,那使锤人被击中胸口,口中狂喷鲜血,却抓住一线之机射出了两支"太白刺"。
两只"太白刺"一只失手,一只射中朱公侯耳垂,朱公侯大笑中将那人杀之。第三人却以身为盾抱住了朱公侯之剑,抱住后,他身上就炸开,这一炸之势强劲无比,朱公侯只有弃剑。第四人乘机以大力鹰爪抓击朱公侯之头--这是他们算好之招,牺牲三条性命换的就是这一搏之机。
可惜朱公侯于间不容发之际避开,但那人仍抓下了他头上的金冠,纵声大笑。他们四人围攻朱公侯,三人已死,但他毕竟摘下了他痛切恨切的公侯之冠。他自知无幸,将那冠一把塞入口中,以牙咬之,不足泄愤,又以足踏之,那金冠在他足下已成齑粉,他犹不解恨,纵声大骂。骂声未绝,朱公侯已一拳捣出他的心来。
围攻尉迟罢的是另外三个人,一人为掩护两个同党被暗器射杀,第二人也转眼受伤倒地,第三人就与尉迟罢较上内力。四掌相交,尉迟罢内力如长江大河,那人却如强弩之末。就在这时,一蓬血花从他胸前炸开,是伤倒在地的那人从同伴身后发出了一枚"血红蓬"!
尉迟罢想躲时,已然不及,那枚"血红蓬"穿过对手的身体,在他眼前炸开。尉迟罢行走江湖,这一生都没见过如此恶毒的招数,他大惊、倒退。对手却运起全身功力向尉迟罢扑来。如果不是及时赶到的朱公侯拉了尉迟罢一把,那他丢掉的就不会只是半边脸。
只有那个倒地的刺客还在喘气,他怨毒地望着朱公侯道:"你赢了。但天上地下,你还是逃不脱我们最后的诅咒,三十死士已绝,但还有一根刺,最后一根刺会刺中你。你会灭门的!"一语方完,他咬舌自尽。
"灭门"那两个字却穿出百丈厅,直透千户门,在整个朱公府内回响:灭门、灭门、灭门......
第六章、最后的刺
1、感业寺
苏绛唇在感业寺里烧香。此时,已是三个月后。
--那一战胜后,朱公侯极为兴奋,他终于清除了三十死士。虽然他自己有一耳听力被废;尉迟罢半边脸被炸,说话困难,功力大丧;消息头目令孤于也断了一臂,形同残废;但他还是觉得,值!
他把三十死士悬尸示众,遗憾的是,他们依旧是没有脸的人,连最后死的十七人的面目也在一死之后烂掉了,不知他们吃了什么药。
但不管怎么说,朱公侯还是胜了。朱公侯那天大笑着走出百丈厅,他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梨花院。梨花院落、融融黄昏,柳絮池塘、淡荡风景,这才是侯府气象。何况里面还有一个他几可夸之于帝王的女人:苏绛唇。
他叫苏绛唇给他烧了一大木桶热水,他要洗去这三个月来的血腥、晦气与疲惫。苏绛唇是个细心的女人,水面上还漂着丁香花。朱公侯洗得很仔细,他得意!富贵依旧是他的泼天富贵,而白骨,只配在地底支离。
那夜,朱公侯在苏绛唇身上庆祝着他的胜利。他是该给自己一点奖励,这一仗,他干得太出色了,不是吗?
苏绛唇木木地应付着朱公侯,但小心地不让他察觉。
朱公侯夜夜见她都温柔如水,可哪里知道,这三个月她都没睡。她到现在都不知道,也不敢探听,那最后死去的三十死士之中,有没有小再。
他们都已没有面目,但有没有一个身材像小再的人?
夜里,她睁着眼,听着萦绕在心底的叹息。
足足三个月,苏绛唇才有机会从朱公侯的纠缠中松一口气。她请假来到感业寺,消她的孽。
2、药丸
感业寺香烟缭绕。苏绛唇垂眉合掌。
她把所有的人都遣走,只留下她,和她那化不开的心事。
小再接触她,只是为了利用与报复吗?他有没有爱过她,哪怕只是一丝?可她已永无机会去问一次。苏绛唇跪在蒲团上,泪水滴落在地上,"啪"地摔开,碎了。
身边有一个影子在慢慢变长,越来越长,但没有脚步声。苏绛唇惶然直身,这里是家庙,她吩咐过不许人进来。
她嗅到了一种熟悉的气息。她摇摇头,想把自己的恍惚摇去,怎么可能是他呢......就是他!就是他!她回过头,满殿光尘中,她看到了他。
他穿着一身白衣,恍如一梦。她轻轻道:"小再。"
小再的脸上似添了丝皱纹,清苦清苦的,苏绛唇如吃了一大口莲子心,那清苦直苦到她的心底。
"小再。"她又叫了一声。
小再没有说话,只是跪在地上,对她拜了一拜。
苏绛唇愣住。
只听他轻轻地问:"那天,他进了你的房吗?"
苏绛唇心里一冷,苦苦地道:"是的。"
小再很艰难地启齿:"那他,这三个月是不是都很亢奋?"
苏绛唇的口里发苦,他为什么光问这些,不问她的爱、恐惧与担心,但她还是说:"是的。"
小再轻轻一叹,说:"我对不起你......我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我求你,暂时就住在感业寺不要走,一个月之内别回朱公府,一定别回。"然后他掏出一个小袋,袋内有三十余粒药丸,"一天吃一粒,记住,一天一定要吃一粒。"
苏绛唇轻轻点着头,她没有问为什么。
小再站起身,一步一退,退到门口,那一身的白衣不知怎的让苏绛唇感到一种深深的悲慨。他又说:"记得一天一粒。我把一件事办完了,就来接你。从此一生一世,但求比翼。"
3、对决
那一战从此名传江湖。
苏绛唇也是好多天后才听到:葛小再挑战朱公侯!
单人只剑,一身白衣,他与朱公侯两人决战于朱公府。他们一开始是立在古玩楼顶,一直打到滕王阁之巅。南昌城的百姓都在扬首观望。
这一战与前面的刺杀不同,据说,是为了一个女人。
这年轻人说,他如胜,要在公侯府领走一个女人。
如果败,他死!
南昌城百姓翘首仰望,葛小再身轻剑利,但明显不敌。但他有一股气,从日出战到日落,葛小再负伤十余处,直战到滕王阁巅,犹苦斗不息。不少人在心里叫:不要打了、不要打了!但对决依然继续。
对决的结果是:葛小再败。
他在重伤后一跃投入赣江心里,从此,没有浮起。
这一败败得光明磊落,每一个人都在猜测他想要的到底是哪一个女人,是什么样的倾国倾城值得他如此舍生一战?
朱公侯也在怀疑。
可数日之后,朱公侯就没有心思怀疑了。他的公府内接连有人蹊跷地暴毙,只要是朱公侯接触过的人,不只是女人,还有那些女人再接触的人,包括她们的孩子,一个一个接连地莫名其妙地暴毙。
有人轻轻念着:报应呀!仿佛一场恶咒来临,比刚过去不久的刺杀还来得迅急。这是瘟疫,无可抵御。尉迟罢在三天后死去,死前他轻叹道:"他们终于练成了‘丧门刺’。"
朱公侯挺得最久,但也只是在苏绛唇入感业寺十一天后暴毙。没人知道死因,很多人都说,那是死于‘三十死士’临死前发出的一声诅咒--灭门之咒。
朱公府就这么轰然倒下。它荒凉得很快,没过多久,就已繁华断绝。
4、遗刺
当那一封信到了苏绛唇手中时,刚好一个月零三天。那封信是一个老头儿送来的,信封上写的是"呈若妍姐"。
看到那清稚的笔迹,苏绛唇的泪流了下来。她抽出信瓤,第一句话这么写道:
妍姐:这一战,我已知多半无幸。也许我是不必这一战的,因为,‘刺’已成功。但为了你,我不能不战,否则我无法面对你,更无法面对自己......
苏绛唇的泪涌了上来,模糊了双眼,好久,她才能重新看下去:
......我不是三十死士其中之一,我是他们的少主、朋友,还是他们的一根刺。十九年来,我入唐门,习忍术,修大定禅力,但光阴有限,岁月催逼,在我有生之年,我可能永远都不能斩朱公侯于剑底。即使如此,我们也不能任公侯府下的白骨永远哭泣,那是我们的先人、姐妹和兄弟。三十死士,无一畏死,只求死得其所,死得值!我们详细地研究了朱公府,知道凭自己之力,无论投毒、剑刺、尸诈,都已无望报大仇于万一,最后才有了这个计划,计划的名字就叫"刺"。
其实,别的"刺"都是假的,我才是那根真正的"刺"。前七根假刺只为引起朱公府的注意和恐惧,我们用第八根假刺刺杀你,是一场精心的设计。我们通过研究,决定由我接近你,走进你心里。第八根假刺死,连我的奶公葛老爷爷也为了"救"你而死,这一切只是为了让我顺利进府。我果真进了府。我知道公侯府里的女人需要什么,知道你寂寞,我只要一个机会。于是我们制造了那个机会,用一条人命换来那"一口怨毒",要朱公侯三个月内没法顾及你,接着就用那一连串的围杀动荡来扰乱视线,在动荡中,我接近了你。
我以唐门之毒,七忍之术,大定禅力练我的那根"刺"--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我是处男,那晚,我的"刺"刺入了你的身体时,其实,招已发出,这毒会通过你的身体传给朱公侯,传给他接触的每一个人,这就是这一计划的全部。我很惭愧,但实情如此。
然后我们安排了那倾力一战,让朱公侯大耗内力。他大胜之后必然找你,只要他找上了你,他必死无疑,这是我们杀他的惟一办法。那夜,你屈辱之夜,我卑鄙之时。
那晚,你逼我走,我已知你的真心。你是叫我找到三十死士,不要让他们白白送死。我知道这次计划已得手,对他们说不必再攻了,但他们点了我昏穴,说朱公侯真气深厚,如果内力不受重损,只怕这一"刺"也不能让他丧命。他们都牺牲了,但也成功了,重创了朱公侯的真气。在朱公侯赢后大喜过望的那一晚,其实已中了他这一生最致命的一击。
若妍,这一切,是不是都很阴毒卑鄙?我想从此带你走,反正大仇已报,我真的想和你一生一世。但那样,我却无法面对你,面对我自己。一开始,你只是我的猎物,是朱公侯的女人,一个叫苏绛唇的女人。
可是,我爱上了你,从和你的第一次起。我不敢对你说,甚至不敢对自己说。因为我不能终止这策划了十年的计划,这个计划谋划十年,已不知有多少人为之献上了生命,它关乎万千亡魂的安宁与万千生民的正义。但,我还是时刻感到自己的卑鄙。
从你让我叫你"若妍"时,我已知,这一生一世,我最亏负的是你。那晚,朱公侯在你房内庆功的一夜,其实,我就在房外。我在手臂上刻了一个又一个"刺"字,来冷静自己。私情和家仇,公愤与孤恨,我必须分开。但,我忘不了那些幽欢小会,忘不了曾怎样爱我的你陪伴着怎样可恶的一个身体。
这三个月,我都在炼药,就是我前次给你的那个,好医好你。这时,你已该吃完了吧,朱公府内,也几近灭门了吧。但现在,在这一切还没发生之前,我要为你找朱公侯真正对决一次--是对决,因为,这是为了我心爱的女人,而不再是刻骨仇恨的报复。我要光明、坦荡地与他一战,赢得的话,我把你迎出朱公府,然后我再跪在你面前求你一谅;不赢,让我永沉江底。
家仇已了,私情未尽;天长地久,此恨何极......
泪水再一次蒙住了苏绛唇的眼,她的脑中再次浮起了小再的身影--清纯的小再、稚弱的小再、坚韧的小再、孤独的小再......她自己也不知心底是爱是恨。
忽然,她想起他就这么一身是伤地长眠江底,不会冷吗?他的脚是不是又赤着伸在江底的沙地里,鞋子掉了,沙堆满了他的脚趾?她无法为他穿鞋了,无法再握一握那瘦得如刀的脚腕--这个男孩,这一生,可曾有过几天真正的欢喜?
苏绛唇抚摸着裁衣的剪刀,但剪不断自己的思绪。她不要他证明什么,她不恨他,无论是爱是恨,只要他活着,就好。
苏绛唇心伤神迷,人生的"刺"啊,根根都刺在最爱的人心底......
责任编辑:张晓华